医生不可不知道的“人性、人情”

明代名医李中梓以《素问·方盛衰论》中的“不失人情”四字为纲,对医疗实践中的见闻及自己的认识进行归纳而写成的一篇精辟论述。“不失人情”的“人情”,原指“人的病情”,李中梓则有意发挥为“人之常情”,然后又将其别为病人之情、旁人之情和医人之情。本文深刻地阐述了人性,几百年后读来依旧酣畅淋漓、感同深受。如果您已临证一段时间,阅读本文必能无比受益。后面的译文同样译得非常精彩,不习惯阅读文言的朋友可以直接读译文。

 


 

不失人情论(原文)

 

尝读《内经》至《方盛衰论》,而殿之曰:“不失人情。”未尝不瞿然起,喟然叹轩岐之入人深也!夫不失人情,医家所甚亟,然戞戞乎难之矣。

 

大约人情之类有三:一曰病人之情,二曰旁人之情,三曰医人之情。

 

所谓病人之情者,五藏各有所偏,七情各有所胜,阳藏者宜凉,阴藏者宜热;耐毒者缓剂无功,不耐毒者峻剂有害:此藏气之不同也。

 

动静各有欣厌,饮食各有爱憎;性好吉者危言见非,意多忧者慰安云僞;未信者忠告难行,善疑者深言则忌:此好恶之不同也。

 

富者多任性而禁戒勿遵,贵者多自尊而骄恣悖理:此交际之不同也。

 

贫者衣食不周,况乎药饵?贱者焦劳不适,怀抱可知:此调治之不同也。

 

有良言甫信,谬说更新,多歧亡羊,终成画饼:此无主之爲害也。

 

有最畏出奇,惟求稳当,车薪杯水,难免败亡:此过慎之爲害也。

 

有境遇不偶,营求未遂,深情牵挂,良药难医:此得失之爲害也。

 

有性急者遭迟病,更医而致杂投;有性缓者遭急病,濡滞而成难挽:此缓急之爲害也。

 

有参术沾唇惧补,心先痞塞;硝黄入口畏攻,神即飘扬:此成心之爲害也。

 

有讳疾不言,有隐情难告,甚而故隐病状,试医以脉。不知自古神圣,未有舍望、闻、问,而独凭一脉者。且如气口脉盛则知伤食,至于何日受伤,所伤何物,岂能以脉知哉?此皆病人之情,不可不察也。

 

所谓旁人之情者,或执有据之论,而病情未必相符,或兴无本之言,而医理何曾梦见?或操是非之柄,同我者是之,异己者非之,而眞是眞非莫辨;或执肤浅之见,头痛者救头,脚痛者救脚,而孰本孰标谁知?或尊贵执言难抗,或密戚偏见难回 。

 

又若荐医,动关生死。有意气之私厚而荐者,有庸浅之偶效而荐者,有信其利口而荐者,有食其酬报而荐者。

 

甚至薰莸不辨,妄肆品评,誉之则跖可爲舜,毁之则凤可作鴞,致怀奇之士,拂衣而去,使深危之病,坐而待亡。此皆旁人之情,不可不察也。

 

所谓医人之情者,或巧语诳人,或甘言悦听,或强辩相欺,或危言相恐:此便佞之流也。

 

或结纳亲知,或修好僮仆,或求营上荐,或不邀自赴:此阿谄之流也。

 

有腹无藏墨,危言神授,目不识丁,假托秘传:此欺诈之流也。

 

有望、闻、问、切,漫不关心;枳、朴、归、芩,到手便撮——妄谓人愚我明,人生我熟:此孟浪之流也。

 

有嫉妒性成,排挤爲事,阳若同心,阴爲浸润,是非颠倒,朱紫混淆:此谗妒之流也。

 

有贪得无知,轻忽人命。如病在危疑,良医难必,极其详慎,犹冀回春;若辈贪功,妄轻投剂,至于败坏,嫁谤自文:此贪幸之流也。

 

有意见各持,异同不决,曲高者和寡,道高者谤多——一齐之傅几何?衆楚之咻易乱:此肤浅之流也。

 

有素所相知,苟且图功;有素不相识,遇延辨症—病家既不识医,则倏赵倏钱;医家莫肯任怨,则惟芩惟梗。或延医衆多,互爲观望;或利害攸系,彼此避嫌。惟求免怨,诚然得矣;坐失机宜,谁之咎乎?此由知医不眞,任医不专也。

 

凡若此者,孰非人情,而人情之详,尚多难尽。圣人以不失人情爲戒,欲令学者思之慎之,勿爲陋习所中耳。虽然,必期不失,未免迁就。但迁就既碍于病情,不迁就又碍于人情,有必不可迁就之病情,而复有不得不迁就之人情,且奈之何哉!

 

故曰:戞戞乎难之矣!

 


 

不失人情论(译文)

 

每次阅读《内经》读到《方盛衰论》篇最后说“不失人情”,未尝不惊佩地站起,感慨地赞叹黄帝和岐伯对人心的了解深刻啊!不违背人之常情,对医生来说是很迫切的事情,然而却是很难啊。人之常情的类别大约有三:一是病人的常情,二是旁人的常情,三是医生的常情。

 

所谓病人的常情,五脏各有偏盛,七情各有偏胜。五脏阳气偏盛的病人适宜用寒凉的方剂,五脏阴气偏盛的病人适宜用温热的方剂;耐受药物毒性的病人,使用平和的药剂便没有功效;不耐受药物毒性的病人,使用峻猛的药剂则会有害。这是各人脏气的不同。

 

动与静各有好恶,饮食也各有好恶;性喜吉利的病人,对他们直言病情就会遭到责难;内心常怀忧虑的病人,对他们好言安慰反被说成虚伪;没有取得信任的病人,给他们的忠告难以奉行;多疑的病人,给他们深切真挚之言却会受到猜忌。这是各人个性好恶的不同。

 

富裕的病人大多任性,因而常常不遵守医生的告诫;地位尊贵的病人大多妄自尊大,因而常常骄横放纵违背常理。这是各人地位、处境的不同。

 

贫穷的病人,衣食尚且不足,更何况药物呢?!低贱的病人,整天焦虑劳苦、不得安适,其心境可想而知。这是各人调养条件的不同。

 

有的病人刚刚相信了医生的良言,别人荒谬的说法又使他改变了主意,这就好似多歧亡羊,医生的良言终成画饼,没有实效。这是没有主见造成的危害。

 

有的病人最怕发生意外,只求稳当,治疗无异于杯水车薪,无济于事,难以避免失败死亡。这是过于谨慎造成的危害。

 

有的病人境遇不顺,谋求的事没有成功,内心牵挂,以致良药也难以医治。这是患得患失造成的危害。

 

有性急的病人患上慢性病,不断更换医生,导致杂乱用药;有性情迂缓的病人患上急性病,延误时机,造成难以挽救的后果。这是性情迟缓和急躁造成的危害。

 

有的病人惧怕温补,人参、白术一沾到嘴边,心里就先予以拒斥;有的病人惧怕攻下,硝石、大黄一进入口中,便神魂飘荡。这是心存成见造成的危害。

 

有的病人忌讳疾病而不说,有的则是隐情难以启齿,甚至故意隐瞒病情,用切脉来试医。岂不知即使古代高明的医生,也没有舍弃望、闻、问三诊而单凭切脉的!比如寸口脉盛,就可以知道是伤食,至于是那一天伤的,伤的又是什么食物,怎能只凭脉象就会知道呢?这些都是病人的常情,不能不明察的!

 

所谓旁人的常情,有的人持着似乎有根据的理论,但病情未必与其理论相符;有的人发表没有根基的言论,然而又哪曾梦见过医理呢?!

 

有的人掌握着决断是非的权柄,与自己意见相同的就认为它正确,与自己意见不同的就认为它错误,然而真正的正确与真正的错误却没有人能辨别;有的人持有肤浅的见解,头痛就治头,脚痛就治脚,然而有谁知道哪是病的本、哪是病的标?!有的人地位尊贵,固执己见,令人难以违抗;有的人是病人密切亲近的人,抱有偏见,让人难以扭转。

 

又比如推荐医生,常常关系到病人的生死。有的是因为志趣相投、私交甚厚而推荐,有的是因为平庸的医生偶然取效而推荐,有的是因为相信医生的能说会道而推荐,有的是因为贪图医生的报酬而推荐。甚至香臭不分,胡乱放肆地评论医生,赞誉起来能把盗距说成虞舜,毁谤起来能把凤凰说成猫头鹰,使得高明的医生拂袖而去,使危重的病人白白死亡。这些都是旁人的常情,不能不明察的。

 

所谓医生的常情,有的用花言巧语诳骗病人,有的用甜苦蜜语迷惑病人,有的用能说会道欺骗病人,有的危言耸听恐吓病人。这些都是耍弄嘴皮之流的医生。

 

有的结交病人的亲友,有的笼络病人的仆人,有的谋求达官显贵的推荐,有的不经邀请亲自登门诊病。这些都是阿谀奉迎之流的医生。

 

有的胸无点墨,却诈称医术是神仙所授,不识一个字,却假托医术是密传。这些都是欺世盗名之流的医生。

 

有的望、闻、问、切全不关心,枳实、厚朴、当归、黄芩,随手便抓,还胡说别人愚蠢、自己聪明,别人生疏、自己老练。这些都是鲁莽草率之流的医生。

 

有的嫉妒成性,以排挤他人为能事,表面上与人志同道合,暗中却造谣中伤,是非颠倒,真假混淆。这些都是谗言伤人、妒贤害能之流的医生。

 

有的贪图财利、愚昧无知,轻忽病人的生命。如果病属危重不明之证,良医尚且难以确诊,非常详细谨慎,病人还有希望治愈;此类医生却贪求功劳,胡乱轻率地用药,等到治疗失败,则嫁祸于人,掩饰自己。这些都是贪婪图侥幸之流的医生。

 

有的各持己见,不能决断,曲调高雅能跟着唱和的人便很少,医术高深受到的诽谤就会很多。一个齐国人教楚人齐语的作用能有多少呢?周围众多楚人的喧扰很容易搅乱对齐语的学习!这些都是见识浅薄之流的医生。

 

对平素熟知的病人,尚能草率马虎地图求功效。对素不相识的病家,偶然被请去看病,病家既然不了解医生,就忽儿请姓赵的医生,忽儿请姓钱的医生,医生无人愿意落埋怨,就只用黄芩、桔梗之类平常的药物。有的请的医生太多,就互相观望;有的医生之间有利害关系,彼此避免嫌疑。只求免除埋怨,确实是达到目的了;白白地丧失治病良机,是谁的罪责呢?这是由于了解医生不准确、任用医生不专一的缘故!

 

凡是像这些情况,哪一种不是人之常情?!然而人之常情的详情,尚有很多难以说尽。圣人以不失人情为告诫,是想让学医的人思考它、慎重地对待它,不要被恶劣的习气所侵蚀罢了。虽然这样,必定要不违背人之常情,就不免要有所迁就。但是迁就人情就会妨碍病情,不迁就又妨碍人情。有一定不能迁就的病情,同时又有不得不迁就的人情,将怎么办呢?所以说:实在是困难啊!